洛陽城的春日,在表面的喧囂與復蘇之下,權力的核心深處,卻涌動著冰冷而粘稠的暗流。
福王府銀安殿那象征著至高權柄的寶座之上,李自成的心情,正如這季節變幻不定的天氣,時而陽光熾烈,時而陰云密布,充滿了難以調和的矛盾與撕扯。
他端坐在寬大的紫檀木寶座上,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扶手上粗糙的雕龍紋路,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殿宇的重重阻隔,落在了那座終日轟鳴、卻又戒備森嚴的軍工坊上。
腦海中,兩幅畫面交替閃現,激烈地爭奪著他內心的主導權。
一幅,是王栓子那石破天驚的力量展示:徒手碎巨石,負千斤如無物,那非人的偉力,如同最烈的醇酒,點燃了他胸中橫掃六合、問鼎天下的熊熊野心。
他仿佛看到,成百上千個這樣的“神兵”組成鋼鐵洪流,摧枯拉朽般踏破北京城的朱紅大門,將明朝的龍旗踩在腳下,將他李自成的名號,刻上那金光閃閃的至尊寶座。
這份渴望,是如此熾熱,如此真切,幾乎要將他吞噬。
蘇俊朗這個名字,與“神兵利器”、“克敵制勝”、“帝王基業”緊密地聯系在一起,代表著一種他極度依賴的、通往終極權力的可能性。
軍工坊源源不斷產出的精良燧發槍和鎧甲,醫院高效救治傷兵帶來的有生力量,乃至那虛無縹緲卻誘人至極的“未來神兵”希望,都是他在這亂世中安身立命、爭霸天下的重要籌碼。
他需要蘇俊朗,離不開他的“奇技淫巧”。
然而,另一幅畫面,卻如同附骨之疽,陰冷地纏繞著他的思緒。
那是牛金星在他耳邊低語的、充滿惡意的揣測:
“藏私惜本…挾技自重…養寇自重…”
這些話語,如同淬毒的匕首,精準地刺中了他內心深處最敏感、最脆弱的神經——
對權力失控的忌憚。
他回想起蘇俊朗那自成體系的軍工坊、學堂、醫院,那些只聽命于“蘇博士”的工匠、學子、醫師,還有那支隱藏在暗處、力量駭人卻難以掌控的“龍雀”小隊。
這一切,在牛金星的解讀下,不再是為他服務的工具,而是一個正在悄然膨脹、逐漸脫離他掌控的“獨立王國”。
蘇俊朗那次看似有理有據、實則不容置疑的“拒絕”,更是被他解讀為一種不聽話的態度,一種對最高權威的挑戰和蔑視。
一個手握如此多秘密力量、卻又不能隨心所欲為其所用的“妖人”,讓他感到一種強烈的不安和難以言喻的威脅。
這份忌憚,如同冰冷的蛇,盤踞在他的心頭,時刻提醒著他身為梟雄的本能警惕。
依賴與忌憚,這兩種截然相反的情感,在李自成心中激烈碰撞,形成了一種極其微妙而脆弱的平衡。
他的內心天平,時而傾向依賴帶來的巨大利益,時而又倒向忌憚引發的安全焦慮。
這種矛盾,直接體現在了他對蘇俊朗所采取的既拉攏又限制的復雜策略上。
他不能,也舍不得徹底放棄蘇俊朗這塊“肥肉”。
因此,他依舊保持著表面上的信任和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