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周太傅講課（第1頁）

岳麓書院的清晨，被一種不同尋常的躁動打破了往日的沉靜，深秋的陽光透過漸疏的林木灑下，帶著暖意，卻驅(qū)不散彌漫在空氣中那股幾乎凝成實質(zhì)的緊張與興奮。因為今日，非同尋常。所有學(xué)子，無論甲乙丙班，甚至許多已中舉、仍在書院攻讀以求進士功名的往屆生，以及聞訊從其他地方趕來的部分學(xué)子。全都早早起身，洗漱整理，換上最體面的青衫，懷揣著難以言喻的激動，朝著書院最大的露天講堂廣場涌去。人頭攢動，摩肩接踵，那場面，竟比院試放榜時還要壯觀幾分。低聲的議論、興奮的喘息、整理衣冠的窸窣聲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每個人的臉上都混合著期盼、敬畏，以及一絲生怕錯過什么的急切。李昭一邊踮著腳往前瞅，一邊壓低嗓子對王明遠(yuǎn)說：“我的娘哎！這人也太多了吧！甲乙丙班的都來了不說，我怎么瞅著還有好多穿著便服、看著年紀(jì)比咱們大不少的師兄？他們不是早就中了舉人，這會閉門苦讀準(zhǔn)備將來的會試嗎？怎么也全都跑出來了？”王明遠(yuǎn)也被這陣勢驚了一下，聞言點點頭，聲音還算平靜，但眼神里也帶著光：“嗯，是來了很多往屆的師兄。周老太傅的名頭太大了，能得他老人家一句點撥，說不定就能少走幾年彎路，誰肯錯過這機會？”最后，兩人好不容易才在靠后的位置找到了兩個勉強能看清前方高臺的蒲團。隨著開課的臨近，李昭此刻激動得臉頰泛紅，不停的來回張望：“甲班那幾位眼高于頂?shù)牟抛釉缇蛽尩阶钋懊嫒チ耍“ィ鬟h(yuǎn)兄，你說周老大人待會兒會不會看到咱倆啊？”王明遠(yuǎn)心中同樣不平靜，但他性子內(nèi)斂，只是深吸了口氣，目光沉靜地望向遠(yuǎn)處那空無一人的高臺：“安心坐著吧，宴之兄。此等場合，能聆聽教誨已是幸事，不必強求其他。”他雖如此說，袖中的手卻不自覺地微微握緊。那篇他耗費了數(shù)個日夜、反復(fù)修改打磨、自覺已臻目前最佳水平的文章，早已交了上去。能否入得那位大人物的眼，他并無十足把握，但期待總是有的。就在眾人引頸期盼，幾乎要按捺不住時，廣場入口處忽然安靜了下來，如同潮水退潮般，寂靜迅速蔓延開來。只見書院院長和幾位教諭，簇?fù)碇晃焕险呔彶蕉鴣怼Ｋ腥说哪抗馑查g被吸引過去。為首的老者，身著一件半舊卻極其潔凈的深青色杭綢直裰，外罩玄色暗紋氅衣，須發(fā)皆白如雪，梳理得一絲不茍。面容清癯，皺紋深刻，仿佛鐫刻著無數(shù)歲月與智慧。他的步伐并不快，卻極穩(wěn)，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某種無形的韻律之上。那雙眼睛并不如何銳利逼人，反而沉靜如水，深邃如古井，只是平靜地掃過全場，卻自有一股難以言喻的威嚴(yán)與氣度，讓所有與之接觸的目光都不自覺地微微垂下，心生敬畏。無需介紹，所有人都知道，這位，肯定就是名動天下的太子太傅、文淵閣大學(xué)士，周時雍周老大人！廣場上鴉雀無聲，落針可聞，唯有秋風(fēng)拂過樹梢的細(xì)微聲響。周老太傅在正中主位落座，院長與幾位德高望重的教諭陪坐兩側(cè)。他沒有立刻開口，而是用那沉靜的目光再次緩緩掃過臺下黑壓壓的學(xué)子，仿佛要將每一張年輕而充滿渴望的臉龐收入眼中。片刻后，他才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平和，仿佛帶著某種力量，穩(wěn)穩(wěn)地送入每個人耳中：“諸位學(xué)子。”僅僅四個字，便讓所有人的心神為之一定。“老夫致仕歸田，已有三載。今日重登講堂，見諸君眉眼間，皆有‘求仕’之切、‘向?qū)W’之誠，心下甚慰，亦頗多感慨。”他語氣平和，如同與晚輩閑話家常，卻字字叩擊在心扉之上。“世人皆道，科舉乃‘登云之梯’。此言不虛。然，多數(shù)人只教諸君埋頭背誦注疏，反復(fù)研磨策論格式，卻鮮少有人能說清：科舉所考，究竟為何物？所選，又為何等人材？”他微微停頓，目光變得更加深邃：“老夫今日，便倚老賣老，以數(shù)十年讀經(jīng)、為官之些許淺見，與諸君淺聊三件事。此三事，皆與科舉息息相關(guān)，更與諸君未來立身處世、報效朝廷之根本息息相關(guān)。”臺下學(xué)子無不屏息凝神，豎耳傾聽，生怕漏掉一個字。“其一，便是經(jīng)義之道。”周老太傅聲音平穩(wěn)，卻帶著一種洞穿迷霧的力量：“諸君備考經(jīng)義，多喜下苦功，將前人《四書章句集注》逐字背誦，甚者，連某句注疏出自某卷某頁，皆能記憶無誤。此乃苦功，是根基，老夫深知其不易，亦肯定其價值。”話鋒隨即一轉(zhuǎn)：“但若止步于此，則未免落入下乘。經(jīng)義之真義，絕非死記硬背便可窮盡。老夫曾見一考生答卷，題目出自《論語》‘政者，正也’。其通篇皆引前人注疏‘政以正人，故必自正始’，字句工整，無一錯漏。然，通篇讀完，竟無一句談及‘今日之正，當(dāng)如何行？何處正？又如何正？’此類答卷，縱是字字珠璣，無懈可擊，至多可得‘合格’，難獲‘拔萃’之評。”“為何？”他目光掃過臺下許多面露思索甚至恍然的學(xué)生。“因朝廷科舉考校經(jīng)義，根本目的，在于考察諸君能否融會貫通，以圣人之大道，解析當(dāng)世之困局，提出可行之策。譬如考題若為‘民為邦本’，諸君不可僅止步于寫下‘《尚書》有云：民惟邦本，本固邦寧’。更需深思：今日我大雍，民之困苦在何處？是江南賦役不均，佃戶終年勞作不得溫飽？還是西北邊陲，天災(zāi)頻仍，流民失所無依？多見學(xué)子引用注疏寫道輕徭薄賦，設(shè)立義倉、平穩(wěn)糧價等字面之策，但若他日爾等為官一方，又當(dāng)如何運用‘輕徭薄賦’之策以解民困？如何設(shè)立義倉、平穩(wěn)糧價以安民心？這些，絕非注疏中之死文字，而是老夫當(dāng)年在地方為官時，災(zāi)情發(fā)生后親眼見老農(nóng)因災(zāi)后稅賦鬻兒賣女、流民沿街乞食哀鴻遍野后，方真正體悟之‘民本’真義！”他的聲音并不激昂，卻帶著一種沉重的力量，壓在每個學(xué)子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