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沉,州府衙署的書房內,燈火通明,卻壓不住一種沉甸甸的、舊木料混合著陳年鐵銹的氣息。他將那只青花蓋碗輕輕往前一推,瓷器底沿與厚重的紅木桌面碰撞,發出“叮”的一聲清響,脆生生地,像碎冰落進深潭,瞬間刺破了屋內的滯重。
“龍翁愿襄助路政,我先代眾人謝過。此乃固本之業。”他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穿透紙背的力量。指尖隨即翻開案頭那本厚重的《興國策》,精準地落在交通篇的圖頁上,指腹劃過津浦線與隴海線那清晰的交匯點,像在丈量版圖的骨骼。
“只是……”他頓了頓,目光從圖冊抬起,凝注在對面的老者臉上,“若能將膠濟路事權一并歸入州府交通司,于國于民,善莫大焉。此路,乃血脈之關鍵。”
龍翁端坐如山,指間那枚碩大的翡翠扳指正被緩緩捻動,溫潤的碧色在燈光下流轉,內圈隱約可見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是前朝的密賬,一筆筆,都浸著舊日的風霜。
“可知……”老者的聲音低沉,帶著歲月磨礪出的砂礫感,像枯枝刮過石板,“膠濟線每日過路費幾何?”他不待回答,手腕一抖,一本灑金封皮的賬簿已從寬大的袖中滑出,無聲地推過桌面,停在青花蓋碗旁。
“折合銀元,兩萬三千四百五十六元七角整。”他眼皮微抬,目光如秤砣般墜在賬簿上,“若按當下市面匯率折算,這筆錢,足夠建十所新式學堂。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水晶吊燈懸在頭頂,無數棱鏡切割著光線,光斑如同細碎的銀魚,在灑金賬簿的封皮上游走、跳躍。侍立在龍翁身后的年輕人,龍天,一直沉默得像一尊玉雕。
此刻,他忽然開口,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朗,像冰棱敲擊:“家父上月已向州府大學堂捐資五十萬銀元。”他上前一步,修長的手指落在賬簿攤開的末頁,點著那行朱砂批注的蠅頭小楷,“若按您的《實業策》所列明細,這筆款項,可購置十二臺‘天字號’重型蒸汽機車頭。”他的指尖穩定,指甲修剪得極干凈。
他的目光從賬簿移向龍天,微微一動,向平靜湖面投入一粒石子。他接過身后侍從無聲遞來的銅框眼鏡,鏡片瞬間隔絕了眼底的波瀾,只反射出水晶吊燈刺目的光點。“龍公子對實業數據,倒是熟稔如掌上觀紋。”鏡片后的聲音聽不出太多情緒,“不知可曾讀過鄙人另一拙作,《錢法通議》?”
“執政所倡‘廢舊改新,統一國幣’,確是高瞻遠矚,破舊立新之宏圖。”龍天不卑不亢,從筆挺的西裝內袋抽出一支派克金筆,旋開筆帽,在賬簿的空白頁飛速記下一串數字,筆尖劃過紙面,發出沙沙的輕響,如同春蠶食葉。
“然則,”他筆鋒未停,口中清晰道,“當下各州自鑄銀元成色懸殊,魚龍混雜。若倉促推行統一幣制,只怕……”筆尖倏然停在半空,墨水在紙面洇開一個微小的墨點,“譬如粵省雙毫,含銀量不過四成,虛浮若棉絮;而江南龍洋,足有七成,沉實如墜。此等差異,如溝壑橫亙,強渡必有傾覆之險。”
長桌下那座沉重的青銅座鐘,恰在此刻“鐺”地一聲敲響整點,鐘聲洪亮,震得空氣嗡嗡作響,仿佛在提醒著時間的重量。龍翁適時地輕咳一聲,蒼老的手掌在膝上按了按:“犬子年輕氣盛,班門弄斧,信口雌黃,讓執政見笑了。”
“虎父無犬子啊。”他合上那本灑金賬簿,動作干脆利落。袖口處,一枚不起眼的徽章不經意間擦過光滑的桌沿,發出極輕微的金屬摩擦聲。
“既然龍公子精于算學,心思縝密,不妨替我再算一筆賬——”他身體微微前傾,目光透過鏡片,仿佛能穿透紙背,“若將擔保之外債,”他頓了頓,吐出這幾個字時,空氣中似乎彌漫起苦澀,“悉數轉為興學專款,按年計,可多建多少所師范學堂?此乃百年樹人之根本。”
龍天沒有絲毫猶豫,金筆重新落在紙上,墨跡如溪流奔涌,瞬間洇透了三層上好的宣紙。“按承平初年所簽債契,歲入計四千八百萬兩白銀。”
龍天筆下數字流淌成河,清晰可辨,“扣除外邦賠款本息及各項雜支……”龍天忽然抬眸,目光銳利如針,直刺向他,“執政可知,僅泰豐錢莊一家的所謂‘保管費’,便要抽走百分之二點七?此乃無底之洞,吮吸膏血。”聲音里帶著一絲冷峭。
他放在《興國策》書脊上的食指,開始有節奏地輕輕叩擊,嗒、嗒、嗒,如同戰鼓的前奏。“所以,”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金石之音,“收回稅賦之權,刻不容緩!此乃咽喉要道,豈容他人扼守?”
“若以現行稅入為抵押,發行州府建設公債……”龍天筆下數字的河流更加洶涌澎湃,匯成復雜的圖表,“按年息六厘計算,十年期債票可募集……”他的筆突然像撞上了無形的礁石,戛然而止,懸在半空。“前提是,”龍翁直視他,一字一句,“外邦允諾修訂稅例。此鎖鏈不斷,公債不過是畫餅充饑。”
龍翁的翡翠扳指在桌面上“篤”地一敲,聲音清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提醒。碧綠的冷光映著他溝壑縱橫的臉。“您若愿保我龍家旗下錢莊之發鈔權,”老人聲音壓得更低,如同耳語,同時,一張泛黃發脆的舊地契從他袖中無聲滑出,像一片枯葉飄落桌面,“東城巷口,泰豐錢莊舊址,可作州府銀庫籌備之所。此乃咽喉之地,寸土寸金。”地契邊緣焦黑卷曲,是舊年烽火舔舐過的印記。
他伸出食指,在那張承載著過往的契約上緩緩摩挲,指腹感受著紙張的粗糙與焦痕的凹凸,仿佛觸摸到那段灼熱的歲月。“龍翁可知,”他抬起眼,目光如炬,“新府成立,首要之務便是收攏民間發鈔之權?此乃州府命脈,不容旁落。”
“所以,此刻才更需要一座‘橋’。”龍天接口道,聲音冷靜如冰。他抽回金筆,竟直接在攤開的《興國策》扉頁空白處畫了起來。筆尖游走,勾勒出清晰的貨幣流通脈絡圖。“龍家在全國各州郡,計有三百二十家分號,”他圈出圖上一個節點,筆尖重重一點,“此處,漢口。毗鄰鐵廠,正可試行工薪代發新制。以點帶面,穩中求變。”他的規劃圖簡潔有力,像一張作戰地圖。
青銅座鐘再次發出沉悶的“鐺”聲,宣告著又一個時辰的流逝。這一次,他緩緩摘下眼鏡,銅框在他指間留下微涼的觸感。他望向龍天,目光深邃:“龍公子才具非凡,可愿出任州府度支司顧問?為國理財,正需此等經緯之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