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的梆子剛敲過三響,九十九盞白燈籠便次第亮起。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搖曳的碎光。
龍天扶棺而立,忽見水晶棺兩側泛起淡青色霧氣——那是龍家直系成員的量子投影。家主拄著沉香木拐的虛影踏霧而來,杖頭鑲嵌的翡翠虎睛在晨光里泛著冷光,雖只是數據流凝成的幻象。
素麻孝衣被晨風掀起一角,露出內里暗繡的百蝶穿花紋——那是父親在他及冠時親手挑的繡樣。水晶棺內,龍嘯天身著蟒袍玉帶,闔目的模樣恍若在候場小憩,只是唇上朱砂褪成了秋棠色。
"起靈——"
龍巧云的唱喏驚飛檐下寒鴉。她執靈幡踏過青石階,足尖點地時竟踩著《夜奔》的鼓點。八十一抬棺夫齊齊跺腳,震得柳梢頭的殘雪簌簌紛落,恰似當年戲臺撒下的紙錢。
送葬隊伍行至白鷺橋,霧鎖寒江。晨霧忽化作細雨。
所有的龍家直系成員的投影在橋欄兩側列陣,玄色長衫被數據流鍍上水紋。他們掌心托著的龍紋銅爐燃著虛擬的沉水香,青煙卻真切地纏繞著水晶棺。
"林沖在此——"
龍天的唱詞撞碎雨簾,水晶棺中的蟒袍玉帶突然泛起微光。龍巧云足尖點著虛擬香爐躍起,素白孝衣掃過家主的投影,竟將那段數據流攪成漫天星屑。老者的虛影在重組前露出欣慰的笑。
龍天忽將孝帶往腰間一勒,反手抽出棺槨旁的白練。素絹當空抖出裂帛聲,驚破濃霧的剎那,龍巧云的云靴已點著橋欄旋身而起。
"按龍泉血淚灑征袍——"
兄妹倆的和聲在江面蕩開漣漪。龍天的"袍"字拖著鐵銹味的顫音,恰似銀槍劃過青石的星火;龍巧云的"征"字卻清越如鶯啼,水袖翻卷間攪碎漫天柳絮。水晶棺中的龍嘯天被晨光鍍上金邊,恍若在氤氳水汽里微微頷首。
烏篷船頭,龍天卸了麻冠當醒木。船舷撞碎浮冰的脆響里,他忽作武生狀單膝點地:"望家鄉去路遙——"尾音劈作兩刃,一刃沉入江底,一刃纏上龍巧云拋來的素縞。少女纖足點在兄長肩頭,羅襪不知何時染了朱砂,在素白孝衣上踏出紅梅似的痕。
"想母妻將誰靠——"
龍巧云的哭腔揉碎了江風。她折腰后仰時,發間白梅簪正對棺中父親眉心,恍若隔空畫了朵往生蓮。船公的櫓聲不覺合了拍,驚得江魚躍出水面,銀鱗映著水晶棺流光,恰似當年戲臺撒落的碎玉。
長街兩側,紙錢紛飛若雪。龍天忽將孝杖作長槍舞,槍花挑破晨霧時,龍巧云已攀上臨街酒肆的飛檐。她解了麻絳系在檐角銅鈴上,風起時百鈴齊鳴,竟奏出《林沖夜奔》的將軍令。
"紅塵中誤了武陵年少——"
龍天沙啞的嘶吼驚散市集喧囂。水晶棺掠過青石板路的微響里,他忽見父親唇角似有笑意。龍巧云自檐角飛身而下,足尖點著棺槨借力,孝衣廣袖展開如白鶴亮翅,落地時卻化作跪步滑行,在青石板上擦出三丈血痕。
午時三刻,松柏森森。龍天焚了戲譜當紙馬,青煙里抽出父親遺留的魚腸劍(家傳劍)。劍鋒挑破指尖時,龍巧云已咬斷青絲系上劍穗,血珠順著烏發滲入金線,將"忠孝傳家"四字染得猩紅。
"顧不得風吹雨打度良宵——"
兄妹背靠水晶棺,劍影水袖交錯成網。龍天的劍招漸亂,刺出的寒光卻次次避不開棺中人的面容;龍巧云的唱詞愈凄,每句拖腔都似要把心肺嘔出。忽有山雀銜來半片殘翎,恰落在龍嘯天交疊的掌間,恍若謝幕時滿堂喝彩的彩頭。
夕陽沉棺時,龍天終于唱啞了喉嚨。他跪在黃土坑沿,將父親最愛的翡翠扳指埋進三寸處——那年偷戴扳指演《群英會》,戒尺印子至今還烙在掌心。龍巧云解了麻衣鋪在棺蓋,素白綢緞上墨跡斑斑,細看竟是這些年替兄長抄的戲文。
"父親且看這一折。。。"
龍天忽然抓把黃土灑向蒼穹,塵煙里龍巧云旋身而起,未系的白綾纏上碑石又散開,恰似當年《白蛇傳》中斷橋殘雪。水晶棺入穴的悶響驚起昏鴉,兄妹倆的和聲卻在暮色里愈發明澈,驚得新墳四周野菊一夜盡白。
松林間浮起龍家祠堂的虛影,九十九級臺階上列著先祖投影。龍天焚化的紙馬剛化作青煙,就被數據流重塑成嘶鳴的玉麒麟。龍巧云將斷弦的月琴擲入火堆,虛擬的琴音卻自灰燼中升起,與父親棺中緊握的翡翠扳指共鳴。
月升東山時,龍天以劍為筆,在碑上刻完最后一道橫。龍巧云抱膝坐在碑前,忽將額頭貼上冰涼的石面,哼起父親哄睡時唱的《游園驚夢》。她的"遍青山啼紅了杜鵑"浸著血絲,卻比那茶蘼更艷三分。
夜風卷著未燃盡的紙馬盤旋而上,兄妹倆的影子在碑前交疊成鶴形。水晶棺中的龍嘯天依舊含笑,蟒袍玉帶映著月光,恍若隨時要掀棺喝彩。更漏聲里,龍天忽聞父親慣用的沉水香,回首卻只見龍巧云鬢間白梅,在晚風里落了半瓣在他掌心。
月色漫過新墳時,虛擬的蓮花燈漸次熄滅。龍天撫摸著碑石上未干的血書,忽見父親棺中蟒袍的云紋在月光下流動——那是龍家血脈獨有的生物熒光。龍巧云將最后一張戲票焚在碑前,灰燼竟凝成父親執扇的虛影,朝著他們謝幕時的方向深揖及地。
子夜的風卷著殘存的數據流盤旋而上,兄妹倆的和聲驚起滿山虛擬的驚鴻。那些由龍家子弟投影幻化的白鶴掠過水晶棺,每聲清唳都合著《夜奔》的韻腳。當最后一縷青煙散入星河,龍嘯天棺中的翡翠扳指突然泛起微光,恍若對這場穿越虛實的大戲,報以最溫柔的終場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