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視角切換:鳳九皇→龍天&龍巧云
追悼廳的穹頂高闊,懸著九十九盞琉璃宮燈。那燈并非凡物,每一盞都由巧匠精心雕琢,內嵌微光粒子流,光芒并非純粹的光線,而是無數細碎、流動的光斑,如傾瀉的星屑,又如融化的碎玉。
它們無聲地旋轉、流淌,將廳中每一個移動的身影切割、揉碎,再投射到冰冷光滑的黑曜石地磚上,人影便成了流淌的、變幻不定的碎玉河川,在肅穆的底色上無聲悲鳴。
龍巧云就站在這片碎玉光河的邊緣。她低垂著頭,烏黑的長發用一根素銀簪松松綰著,幾縷碎發垂落,拂過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頰。她的視線落在腳下巨大的地磚上,每一塊都精心雕刻著繁復的海棠纏枝紋,花瓣層疊,葉脈清晰。
她的指尖無意識地絞著身邊人的衣角——那是她兄長龍天玄黑色西裝的衣角,上好的江南絲緞,觸手冰涼柔滑。此刻,那昂貴的料子在她細小的、因用力而指節發白的指尖下,被反復揉捏、牽扯,早已皺縮成一團無法舒展的亂云。
一下,兩下……龍巧云在心里默數。當那絲綢的褶皺在她掌心被第三十七次攥緊又松開時,一直如雕塑般靜立、目光沉凝如古井的龍天,終于微微垂下了眼睫。
他的視線落在妹妹那只緊抓著自己衣角的手上,順著纖細得驚人的手腕向上,最終定格在她腕骨突兀的凸起處。那弧度嶙峋得刺眼,像一截被風雪摧折的枯枝。
龍天的心口猛地一窒——比七天前,他們將父親最后一點氣息封入冰冷的楠木棺槨時,又瘦削了三分。這三分,如同無聲的刻刀,在他心版上又深鑿了一道血痕。
“浮光躍金!哈哈哈……妙!妙極!”
東首忽地爆出一陣醉醺醺的狂笑,刺破了靈堂壓抑的寂靜。一個身著華貴紫金云紋錦袍的中年男人,顯然已醉態可掬,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將手中水晶杯里琥珀色的酒液猛地潑向半空。
那酒液并非潑向墻壁或地面,而是潑向懸浮在靈堂中央、占據了大片空間的巨大全息投影——一條威嚴盤旋、鱗爪飛揚的家族圖騰之龍。酒液撞上光影的瞬間,奇異的光線折射發生了,虛擬的龍紋在飛濺的酒珠和水霧里劇烈地扭曲、變形,鱗片剝落,龍須亂舞,威嚴的象征頃刻間顯出幾分猙獰的滑稽。
這詭異的“奇景”竟引得周圍一群同樣帶著幾分醉意或亢奮的賓客轟然喝彩,掌聲和叫好聲在肅穆的靈堂里顯得格外刺耳。
就在這喧鬧升騰的瞬間,龍巧云小巧的鼻翼微微翕動。她嗅到了一縷極其熟悉又無比安心的淡香——沉水香。那是今晨天還未亮透,她親手在兄長的衣物上細細熏染的。
幽微,清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藥苦。她記得自己當時近乎貪婪地嗅著那新染的香氣,不是為了風雅,而是為了拼命蓋住、壓過那彌漫在整座大宅、已經浸入每一寸木料和空氣里的、屬于停靈七日的、若有似無的……腐氣。
就在這時,一個身影無聲無息地穿行過喧鬧與光影交織的人群。是龍語默。他身量極高,行走間步履從容,卻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感,仿佛踏著某種無聲的鼓點。他手中也持著一只剔透的水晶杯,杯中盛著深藍色的酒液。當他靠近兄妹二人所在的角落時,龍天杯中原本平靜的清水,竟無端泛起一圈詭譎幽深的藍暈,如同深海漩渦的倒影。
龍語默在離他們幾步之遙停下,屈起修長的手指,看似隨意地在那水晶杯壁上輕輕一彈。
“叮——嗡……”
一聲清越又帶著奇異穿透力的顫鳴響起,并非刺耳,卻蘊含著某種難以言喻的震蕩力量。聲波如同實質的漣漪,精準地擴散開去。兩米開外,靈堂邊緣擺放的一座虛擬燭臺,那搖曳的、由光粒子模擬的火焰,應聲而碎,化作無數細碎的光點消散于空中。
然而,這足以驚動四座的聲響,卻未能驚醒不遠處一株巨大的全息玉蘭樹下,一個醉臥酣眠的白衣客。那人裹在素白的寬袍里,蜷縮如嬰兒,對周遭的一切恍若未覺。
龍巧云的視線從龍語默身上滑落,落在他那雙同樣材質不凡的云紋短靴上。靴底的邊緣,粘著幾片尚未燃盡的、黃褐色的紙錢灰燼。她默默地數著他剛才走過來的步數:一步,兩步……十二步。不多不少,正好十二步。
她的心弦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撥動了一下——那是父親生前最愛、也最常演的一出昆曲折子戲《林沖夜奔》里,林沖英雄末路、風雪夜奔出場時的登臺步數。一步一印,皆是蒼涼。
龍語默的目光掠過龍天緊繃的側臉,最終落在龍巧云低垂的眼簾上,唇角勾起一抹難以捉摸的弧度。他信步走到兄妹二人旁邊的花梨木小幾旁,姿態閑適地將手中的三只酒杯——一只盛著詭異的藍,一只盛著琥珀金,一只盛著瑪瑙紅——依次排開,竟擺成了一個微縮的“雁陣”。
杯壁外側,因酒液低溫而凝結的細小水珠,正巧折射著琉璃燈破碎的光影,也清晰地映出了龍天緊抿的唇線和那線條如刀削般冷硬緊繃的下頜。
“雨后新荷初綻,最是清透嬌嫩,”龍語默的聲音不高,帶著一絲慵懶的笑意,目光卻銳利如針,“不知該配什么酒,才不辜負這絕色?”
龍巧云纖長的睫毛顫了顫,下意識地想要抬頭回答。然而,她還未及開口,一只蒼白卻異常穩定的手已經橫亙在她眼前,帶著不容置疑的守護姿態。是龍天的手。
龍巧云的目光瞬間被那只手背攫住。蒼白得能看到皮膚下淡青色的血管,數日前留下的、數道猙獰的自殘疤痕被一層質地細膩的粉底小心地覆蓋著。但那凸起的、蜿蜒的痕跡,如同數條僵死的蜈蚣,無論如何遮掩,依舊頑固地烙印在肌膚之上,無聲訴說著主人內心曾經歷過的何等酷烈的風暴。
“舍妹體弱,素來不擅飲。”龍天的聲音低沉平緩,聽不出什么情緒。他說話的同時,拇指看似無意識地、極其緩慢地摩挲著其中一只青瓷酒杯的杯沿。那動作輕柔,卻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
隨著他的摩挲,瑩潤如玉的釉面之上,竟憑空升騰起一縷極其細微、幾乎難以察覺的白色霧氣,仿佛杯中之酒在無聲地蒸騰。龍天的眼神落在杯身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痛惜。他記得這只青瓷杯,是父親珍藏了三十年的前朝舊物,釉色溫潤如春水,觸手生溫。
可此刻,這價值連城的古物里盛著的琥珀色液體,卻散發著一種冰冷的、屬于金屬和實驗室的詭異光澤,與它本身承載的歲月溫潤格格不入。
然后,他微微側過頭,聲音壓得更低,只讓近在咫尺的龍巧云能清晰聽見,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里擠出來,帶著沉重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