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泥濘如同巨獸的胃液,緊緊吸附著龍天殘破的軀殼。每一次從泥地里拔出肢體,都伴隨著撕裂般的痛楚和令人牙酸的粘稠聲響。
遠處應龍府方向喧囂的搜索聲浪,在夜風的撕扯下漸漸微弱、零散,最終被無邊的死寂吞沒,只余下荒園里枯草摩擦的窸窣和夜梟偶爾劃破長空的凄厲鳴叫。
龍天拖著如同灌滿鉛汁、僅憑一絲意志力維系著的殘軀,在黎明前最濃稠的黑暗里,朝著記憶中那個在繁華京都最不起眼的角落、卻象征著絕對安全與掌控的蝸居,一寸寸地挪移。
路途漫長如跨越冥河。斷裂的肋骨每一次被牽動,都像有冰冷的鋼針在內腑攪動;腰肋間那枚淬毒的箭簇,如同毒蛇的獠牙,不斷向血液注入陰寒的麻痹與灼燒感;左臂的貫穿傷則持續散發著腐敗般的悶痛。
失血帶來的眩暈與寒冷,如同跗骨之蛆,啃噬著他僅存的熱量,視野中的黑翳時聚時散,仿佛隨時會徹底吞噬光明。他完全依靠著對路徑的深刻記憶,以及對那個“家”所代表的最后堡壘的渴望,才沒有徹底倒在半途。
當那扇毫不起眼、甚至有些破舊的烏木院門終于出現在視線盡頭,被熹微的晨光勾勒出模糊輪廓時,龍天緊繃到極致的神經,才發出一聲幾近斷裂的呻吟。
他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抬起沾滿泥血、幾乎失去知覺的左手,以一種特定的、極其細微的節奏,叩響了門環。
“篤…篤篤…篤篤篤…”
聲音輕微,卻仿佛帶著某種穿透靈魂的韻律。
門內幾乎是瞬間便有了回應。沒有詢問,沒有遲疑,沉重的門栓被無聲地抽開。門扉開啟一道僅容一人通過的縫隙,一張蒼老、刻滿歲月溝壑卻異常沉靜的臉龐出現在門后。
那是龍府的老管家,福伯。渾濁卻銳利的目光瞬間掃過門外如同從血池地獄爬出的身影,沒有驚呼,沒有詢問,只有瞳孔深處驟然凝聚的冰寒與了然。
“少爺。”
福伯的聲音低沉而平穩,如同古井無波,卻蘊含著山岳般的可靠。他一步搶出,看似枯瘦的手臂卻爆發出驚人的力量,穩穩地、極其小心地攙扶住龍天搖搖欲墜的身體,避免了任何可能觸碰傷處的動作。他的動作迅捷而精準,仿佛演練過千百遍。
“藥房…無菌艙…快…”
龍天只來得及吐出幾個破碎的音節,眼前便徹底被濃重的黑暗籠罩,身體軟倒下去。最后感知到的,是福伯臂彎那帶著熟悉皂角氣息的、令人安心的支撐力。
……
意識在冰冷與灼熱的交替中浮沉。
當龍天再次強行睜開沉重的眼皮時,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柔和卻絕對明亮無影的光線。空氣中彌漫著極其潔凈、帶著淡淡消毒劑和名貴藥材混合的氣息,熟悉到刻入骨髓。
他正躺在一張由整塊暖玉雕琢而成的、觸手溫潤的手術臺上。身下是潔白如雪的、帶著特殊吸濕透氣功能的無菌墊單。冰冷的合金支架環繞在四周,上面懸掛著各種閃爍著精密指示燈的儀器,無聲地監控著他生命體征的每一個細微波動。
他身上的污穢衣物早已被盡數除去,露出了遍布全身、猙獰可怖的傷口。左臂的貫穿傷皮肉翻卷,邊緣呈現出不祥的烏紫色;腰肋間的箭簇尾羽已被小心剪斷,但箭桿深深嵌入骨縫,周圍肌肉腫脹發黑,毒性的脈絡清晰可見;
后背肋骨的斷端在皮膚下形成駭人的凸起;右膝委中穴附近的傷口深可見骨;全身還有數不清的劃傷、瘀痕,如同被暴虐的荊棘反復抽打過。
劇痛如同潮汐,一波波沖擊著他剛剛凝聚的意識。但他沒有呻吟,甚至連眉頭都未曾皺一下。那雙深邃的眼眸,此刻只剩下冰封般的冷靜與專注。他微微側頭,看向旁邊。
福伯如同最忠誠的影子,早已肅立一旁。他換上了同樣潔凈的無菌手術服,戴著口罩和手套,只露出一雙銳利如鷹隼的眼睛。
在他身側,是一個由整塊水晶琉璃打造的、散發著氤氳寒氣的透明立柜——小型血庫。柜內分層擺放著數十個特制的琉璃瓶,里面是不同血型的、經過特殊處理的、在低溫下緩慢流淌的深紅色血液,如同凝固的寶石。
每一瓶都貼著精確的標簽,標注著血型、采集日期、特殊處理方式(抗凝、去敏、活性因子保留等)。
而在另一側的操作臺上,整齊陳列著龍天專屬的醫療器具:一套薄如蟬翼、鋒銳無匹、以天外隕鐵打造的柳葉刀、各種型號的縫合針(從細如發絲的羊腸線到堅韌的冰蠶絲)、精巧的骨鉗、銀光閃閃的刮匙、盛放著各色藥膏藥粉的玉盒瓷瓶、還有那一排排閃爍著幽冷寒芒、長短不一的金針銀針……這些器具,每一件都價值連城,是龍家幾代名醫智慧與財富的結晶。
“少爺,您的血型,o型陰性,血液已備好。”
福伯的聲音透過口罩傳來,清晰而冷靜。他熟練地從血庫中取出一瓶標記著特殊符文、顏色比普通血液更深沉幾分的血瓶,連接上特制的琉璃管道和銀針。那管道內壁光滑如鏡,刻著細微的符文,仿佛能隔絕一切雜質。
龍天微微頷首,目光落在自己左臂內側一處相對完好的靜脈上。他伸出右手(雖然同樣傷痕累累,但手指的穩定度依舊驚人),拿起一根最細長的金針,沒有借助任何放大設備,精準地刺入自己的穴位。
幾針下去,左臂的靜脈微微賁張,清晰地顯露出來。隨后,他接過福伯遞來的、末端連接著琉璃管道的銀質針頭,看也不看,手腕穩定如磐石,精準地刺入血管。
冰涼的、帶著奇異生命力的液體,順著琉璃管道緩緩流入他的體內。那感覺,如同干涸龜裂的大地迎來了久違的甘霖。失血帶來的刺骨寒冷和眩暈感,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