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制造局,年耗鐵料七千噸……開灤煤礦,日產原煤兩萬噸……京張鐵路,每公里造價三萬銀元……津浦線全線貫通,需枕木一百二十萬根……”數字如同冰冷的算珠,一顆顆落在棋盤上,與棋子的敲擊聲交織成奇特的韻律。他報出的,是州府的骨骼與血脈,是實業的冰冷成本。
棋至中盤,風云突變。龍天布局已久的白網驟然收緊,那原本氣勢洶洶的黑棋大龍,竟不知不覺陷入重圍,左沖右突,生機漸失。他捏著一枚黑子,懸在棋盤上方,久久未能落下。棋子在月光下反射著幽光,映著他凝重的面龐。他凝視著盤面錯綜復雜的死局,仿佛看到了另一個戰場上的困境。
“龍公子可知,”他終于開口,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喟嘆,“這局棋,本不該在此石桌之上?它本該在廳堂之上落定乾坤。”他的目光從棋局抬起,望向龍天,深邃如夜空。
“棋盤上的輸贏,”龍天輕輕放下一枚白子,那細微的落子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總比戰場上的尸骨如山,來得慈悲。”龍天的目光沉靜如水,注視著他,“就像您,寧可用公債贖買路權,耗費巨資,耗時費力,也不愿效法北邊那位,以槍炮強取豪奪,生靈涂炭。此乃仁者之棋,亦是智者之選。”
他的目光在棋盤上那枚決定大龍生死的關鍵劫材上停留片刻,又緩緩掃過龍天報出的一串串冰冷數字,最后定格在年輕人那雙清澈而堅定的眼眸里。夜風吹過,頭頂巨大的銀杏樹冠發出沙沙的聲響,金黃的落葉如雨點般簌簌飄落,有幾片落在棋盤上,覆蓋住幾枚棋子。那枚覆蓋邊角的銀杏葉,在風中微微震顫。
突然,他手臂一抬,將指間那枚捻得溫熱的黑子,“嗒”地一聲投入棋罐。他推枰而起,動作果斷,帶起一陣風,拂動了棋盤上的銀杏葉。
“明日辰時,”他背對著龍家父子,聲音斬釘截鐵,不容置疑,“將《州府銀庫條則》草案送來此地。”他的身影在巨大的銀杏樹影下顯得挺拔而孤峭。
龍翁隨之起身,寬大的袍袖帶到了石凳。他站定,指間的翡翠扳指無意識地重重磕在冰冷的棋盤邊緣,發出一聲清脆的“叮”響,在寂靜的夜里傳得很遠。“他……”父親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促,“若許龍家錢莊代發首批州府銀元,助新幣制推行一臂之力……”
“需受度支司全程監理,毫厘不得有差!”他的聲音從樹影下傳來,清晰冷冽,如同秋夜的寒霜。他已將散落的黑子一枚枚拾起,投入棋罐。“龍公子既精于算學,心細如發,”他轉過身,目光如電,直射龍天,“就由你核算首批發行之備付金比率。此乃基石,務必精準如山!”
……
“合作愉快,先生!”龍翁的聲音帶著塵埃落定后的釋然,雙手抱拳。
“合作愉快,龍翁!”他回禮,臉上露出一絲難得的、帶著疲憊的笑意。
步出州府衙署沉重的朱漆大門,夜風撲面而來,帶著深秋的凜冽。龍天在臺階上駐足,忍不住回望。衙署深處燈光已熄,唯余一片沉寂的輪廓。他的目光越過屋脊,落在那株巨大的銀杏樹上。
月光下,它像一個沉默的巨人,伸展著虬勁的枝干。夜風拂過,樹葉發出連綿不絕的沙沙聲,如同無數細語。樹蔭下,那張漢白玉石桌棋盤隱在黑暗里,仿佛一切從未發生。但龍天知道,就在那里,就在方才,一枚孤零零的白子,正靜靜地躺在殘局的旋渦中心,在清冷的月華下,泛著幽微而執拗的冷光。
馬車早已候在門前,絹紗燈籠懸掛在車轅兩側,散發出暖黃而朦朧的光暈。龍天登上馬車,燈光照亮了他手中緊握的那本《興國策》。他翻開書頁,在那些規劃著鐵路、港口、礦山的宏偉藍圖旁的空白處,密密麻麻寫滿了蠅頭小楷的數字、公式與演算圖表。墨跡未干,在昏黃的燈光下,如同一條條從舊日泥濘中奮力延伸出來的、閃著微光的鐵軌,執著地指向一個模糊而艱難的新世界。
“行了,走吧!”龍翁的聲音帶著一絲催促和塵埃落定后的松弛。
車夫輕喝一聲,馬車緩緩啟動,碾過寂靜的青石板路,發出單調而規律的轆轆聲響,融入沉沉的夜色里。車廂內一片寂靜,只有馬蹄敲擊路面的聲音和車輪滾動的悶響。燈光在車內搖曳,將父子二人的影子投射在車廂壁上,隨著馬車顛簸而晃動不定。
“天兒,”龍翁打破了沉默,聲音低沉,帶著一種審視后的滿意,“今日這一番對弈,你應對得宜。進退有據,算度精微,不枉為父多年心血。”他靠在柔軟的錦緞靠墊上,手指下意識地摩挲著扳指。
龍天微微欠身,恭敬地回應,聲音平靜無波:“全賴父親平日教導,孩兒不過是略盡綿力,謹守本分而已。”他的目光落在窗外流動的黑暗中,手指無意識地撫過《興國策》封面上凸起的燙金字體。那冰冷的觸感,和方才棋盤上白子的涼意,似乎還留在指尖。馬車載著沉默,駛向未知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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