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琳在床上睜開眼時,宅邸之外隱約傳來的、一種與往日不同的敲打聲,一聲,又一聲,像是某種古老而沉悶的心跳,敲擊在每一個試圖從睡夢中掙脫的靈魂之上。空氣中也飄蕩著一股陌生的、混合了草木燃燒后特有的焦糊、以及某種近似腐敗的甜膩香料氣息,讓她不由自主地皺起了眉。這絕非一個尋常的清晨。
她記得昨夜與安的約定,那個孩子眼中的恐懼與微弱的希望,像一根細針,不時刺痛著她的神經。邊境異變的真相必須盡快查明,不僅是為了完成將軍的任務,也是為了那個被囚禁的孩子。她深吸一口氣,將翻涌的情緒壓下,開始有條不紊地整理行裝,每一個動作都帶著軍人特有的精準與效率,仿佛只有這樣,才能驅散心中那一絲因未知而生的不確定感。
當她提著行囊,準備向另一位管家簡單辭行時,卻發現前廳的氣氛異乎尋常。這位管家不再是往日那副略顯慵懶的恭敬,而是帶著幾分刻意的肅穆,他身旁還站著好幾位穿著漿洗得發白、但相對整潔的粗布衣衫的鎮民,男女皆有,手中或捧著草束,或提著小籃。阿姆瑞齊鎮長則負手站在他們身后,臉上帶著幾分倦容的笑容,仿佛為了鎮中事務已然操勞了一夜。
“卡琳大人,您這是……要啟程了?”阿姆瑞齊看到卡琳肩上的行囊,故作驚訝地迎了上來,目光在她身上短暫停留,語氣中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惋惜”。
卡琳的目光平靜地掃過廳內眾人,心中已然明了這陣仗的用意。她點了點頭,語調平穩:“是的,鎮長大人。叨擾多日,感謝款,就像昨日說的,我該繼續將軍交代的事了。”
阿姆瑞齊聞言,眉頭微微一挑,張了張嘴,似乎正要開口說些什么,卻被身旁一位頭發花白、臉上布滿溝壑的老婦人搶了先。那老婦人手中捧著一束用細麻繩仔細捆扎的深綠色草葉,葉片邊緣在廳內略顯昏暗的光線下,隱隱泛著一絲銀色的微光,正是卡琳清晨聞到的那股特殊草木氣息的源頭。她步履有些蹣跚地上前幾步,將那束草葉舉到卡琳面前,聲音沙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懇切:
“大人,您可不能現在就走啊!今天是咱們曳影鎮的‘凈源日’,是咱們這些在寒山邊上討生活的苦哈哈,一年里頭最要緊的日子!這‘守護束’,老婆子我特意挑了最新鮮的給您備下了,求您戴上,老婆子我年輕的時候聽我阿婆說過的,這東西能驅邪避禍,保佑人平平安安的!”
卡琳看著那束散發著奇異清香的草葉,又看了看老婦人渾濁眼眸中透出的那種近乎執拗的期盼,她注意到老婦人捧著“守護束”的雙手在微微顫抖,指甲縫里嵌著洗不凈的泥垢,那份懇切背后,似乎還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未等卡琳回應,另一位身材壯實、皮膚被風霜刻得黝黑發亮的中年漢子也甕聲甕氣地開口,他手里提著一個用柳條編成的小籃,里面似乎裝著些用葉片包裹的食物:“是啊,大人!您是首都來的貴人,身上有福氣,不像我們這些土里刨食的,一年到頭見不著幾個生面孔。凈源日這天,我們都要悼念那些被‘晦氣’奪走性命的親人,也要為活著的人祈求來年能少些災病,地里能多長點糧食。您若是能留下來,和我們一起,那便是對逝者最大的慰藉,也是給我們這些活著的人最大的鼓舞!”
他身后,一位看起來有些木訥的年輕婦人也跟著小聲附和,眼神怯怯地看著卡琳,手中緊緊攥著一個同樣用葉片包裹的小巧“食包”。
卡琳的目光從這些“鎮民代表”臉上一一掠過。他們的言辭聽起來樸實而真摯,但她能感覺到那份“熱情”背后,有一只無形的手在操縱。阿姆瑞齊的戲碼,演得不可謂不逼真,卻也處處是破綻。
她轉向阿姆瑞齊:“鎮長,這是?我可未曾聽說過我們羅維尼亞今日有什么凈源節啊?”
鎮長此刻適時地露出一副“左右為難”的表情,他搓了搓手,重重地嘆了口氣,苦笑道:“卡琳大人,您看……這,唉,曳影鎮的鄉親們就是這么實誠,也是被這鬼天氣和年景給逼怕了。這‘凈源日’啊,說起來也并非什么官家明文規定的節日,更不是什么教會的慶典。而是自打三十多年前,那場從天而降的隕石雨,還有后來天上那道該死的裂縫出現之后,咱們這些個在邊境線上掙扎求生的聚落,老百姓們為了紀念那些在災難中逝去的親人,也為了驅散那些看不見摸不著的‘晦氣’,自發形成的一個念想,一個約定俗成的日子。”
他頓了頓,走到窗邊,望著窗外彌漫的煙霧,語氣變得沉重了幾分,仿佛也陷入了某種悲傷的回憶:
“每年到了這雪開始融化,地氣上涌,但也正是那些異變生物最活躍、山里‘瘴癘之氣’最重的時候,我們就要過這個‘凈源日’。家家戶戶都要掛上這種‘守護束’,用帶著草藥味的‘清泉之露’灑掃庭院,孩子們會佩戴小小的‘守護束’編成的飾物,女人們則會用好不容易存下的谷物,混上些能找到的干果香料,用‘驅晦草’的葉子包成‘凈源包’,既是給自己和家人一份念想,也是用來祭奠那些沒能熬過災年的親人。到了傍晚,還要去鎮子邊上的墨水河,放‘追憶舟’,希望能把哀思和那些不好的東西都順著水流送走,盼著來年能有個好兆頭。這不僅僅是個儀式,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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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姆瑞齊轉過身,表情變得格外懇切,“這是我們這些人,在這艱難世道里,活下去的一點念想和指望啊。您是貴客,若是在這樣重要的日子里,因為我們的招待不周而匆匆離去,鄉親們心里會不安,會覺得是對逝者的不敬,甚至……甚至會覺得是您不愿為我們這個苦難的小鎮祈福,那……那可就……”他沒有把話說完,但那未盡之語中的威脅意味,已然清晰。
卡琳沉默地聽著。阿姆瑞齊這番話,將一個民間習俗的由來、意義以及其在當地民眾心中的分量,都解釋得“合情合理”,也巧妙地將她置于一個兩難的境地。她能感覺到那些鎮民眼中,難以看出幾分真實情緒的重量。如果此刻她執意要走,恐怕不僅僅是“拂了鎮長的好意”那么簡單,更可能被這些人視為“冷漠無情”、“不敬逝者”,甚至是一個會給這個“神圣日子”帶來不祥的“異類”。在邊境地區,這種集體情緒,有時比刀劍更具殺傷力。
她此行的目的是調查,而非與地方勢力發生正面沖突,尤其是在她的小隊尚未完全集結,且對曳影鎮底細未明的情況下。安還在宅邸之中,她不能輕舉妄動,激化矛盾。
“既然如此,”卡琳緩緩開口,聲音依舊平靜,但眼神深處卻掠過一絲了然的冷意,“鄉親們盛情難卻,卡琳若執意離開,倒顯得不近人情了。今日,我便留下,也算入鄉隨俗,感受一下曳影鎮這獨特的‘凈源日’,希望能為這片土地和這里的人們,帶來一絲微不足道的祝福。”她的話說得滴水不漏,既給了阿姆瑞齊面子,也未失自己的立場。
阿姆瑞齊臉上立刻綻放出“如釋重負”的笑容,仿佛卡琳的留下真的是他最大的心愿一般,他甚至夸張地用袖子擦了擦并不存在的汗珠:“哎呀!太好了!卡琳大人深明大義,體恤民情,下官代曳影鎮全體鎮民感謝您!快,快,為大人準備觀禮的席位!今日的‘凈土火祭’,可千萬不能錯過了!這可是‘凈源日’里最重要的一環,那煙火一起,所有的‘晦氣’都會被驅散干凈!”
他熱情地招呼著,親自將卡琳引向宅邸外一個視野開闊的二樓露臺。露臺正對著鎮中心的一片空地,那里已經架起了幾個巨大的篝火堆,鎮民們正陸陸續續地將一捆捆深綠色的“驅晦草”投入火中。
濃烈的、帶著奇異香氣的煙霧沖天而起,像灰色的巨龍般在小鎮上空盤旋,將整個曳影鎮都籠罩在一片朦朧之中。空氣中彌漫著嗆人的草木焦糊味,混雜著之前那種特殊的香料氣息,讓人聞之欲嘔,卻又不得不強忍著。遠處,單調而壓抑的鼓點聲有節奏地敲擊著,仿佛在為一場獻祭伴奏。
卡琳坐在露臺上,身邊有兩名鎮長的親信“陪同”,名義上是為她講解“凈源日”的各項習俗,實則是寸步不離的監視。她端起面前仆人奉上的、據說是用“清泉之露”泡制的草藥茶,呷了一口,味道苦澀,帶著濃重的泥土的腥氣,以及一絲微弱的、類似薄荷的清涼感。
她的目光穿透繚繞的煙霧,仔細觀察著下方廣場上的景象。鎮民們大多表情麻木,不以為意,機械地將“驅晦草”投入火中,沒有喜悅也沒有悲傷,沒有發自內心的虔誠。
卡琳注意到,那些用于儀式的“驅晦草”數量著實是不少,而且,那些草束的捆扎方式和新鮮程度都大致相仿,不像是各家各戶自行采集的。她還看到一些穿著自警團服飾的人,腰間佩戴著棍棒,在人群中來回巡視,目光警惕,偶爾會低聲的對那些動作稍慢鎮民說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