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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動亂(第3頁)

然而,正是這股霸道至極的刺激,竟奇跡般地暫時壓制住了他肋間那撕裂般的劇痛——直到此刻,他才驚覺,不知何時,一枚邊緣鋒利的烏黑彈片,已經(jīng)深深嵌進(jìn)了他長衫下的皮肉里,鮮血正緩緩洇開一片深色的濕痕。

追擊的尖銳哨聲和嘈雜的呼喝聲,如同附骨之蛆,再次從江面方向隱隱傳來,越來越近。

五哥沒有絲毫猶豫,強(qiáng)忍著傷痛,猛地掛擋,福特車發(fā)出一聲垂死掙扎般的咆哮,一頭撞進(jìn)旁邊碼頭一座廢棄的巨大貨倉!銹跡斑斑、厚重?zé)o比的鐵門在他們身后“哐當(dāng)”一聲轟然閉合,隔絕了外面追兵的喧囂和江面上吹來的、帶著血腥與硝煙味的冷風(fēng)。

貨倉內(nèi)瞬間陷入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令人窒息的黑暗。濃重的鐵銹味、腐爛木頭的霉味、還有某種不知名海貨殘留的咸腥氣息,混合著兩人粗重、急促、帶著血腥味的喘息,在死寂的黑暗中彌漫、回蕩。

鳳九皇的手在黑暗中摸索,指尖突然觸到兄長后背的衣料——一片濕冷、黏稠!那是穿越最后一道火墻時,被爆炸氣浪崩飛的車窗碎玻璃深深扎入的傷口!

“沙面……三號碼頭……”五哥的喘息聲斷斷續(xù)續(xù),帶著明顯的血沫翻涌的咕嚕聲,每一次呼吸都牽動著致命的傷痛。他冰涼、顫抖的手指摸索著,緊緊抓住鳳九皇的手腕,然后在他汗?jié)竦恼菩模帽M最后的力氣,一筆一劃,緩慢而清晰地畫著復(fù)雜的線條——那是一個聯(lián)絡(luò)密碼!

“找……法國領(lǐng)事館……杜邦先生……”他每說一個字,都仿佛用盡了力氣,“暗號是……”劇烈的咳嗽猛地打斷了他的話,鮮血不可抑制地從嘴角涌出。就在這痛苦的掙扎中,那半塊一直貼身藏著的玉佩,從他破碎的衣襟里滑落出來,“當(dāng)啷”一聲輕響,掉落在滿是灰塵和鐵屑的地面上。

未等五哥說出那最后的暗號——

“轟!!!”

貨倉那扇厚重的鐵門,被外面猛烈的撞擊和爆破生生撕裂、撞開!刺眼雪亮的探照燈光柱如同數(shù)把冰冷的利劍,瞬間刺破黑暗,將貨倉內(nèi)堆積如山的破舊木箱和滿地狼藉照得如同白晝,也將倚靠在車旁、渾身浴血的鳳五爺牢牢釘在光柱的中心!

他那副象征著體面與從容的金絲眼鏡早已不知所蹤。然而,那對鳳家血脈世代相傳的、獨(dú)特的琥珀色瞳孔,此刻在強(qiáng)光的直射下,非但沒有絲毫退縮和恐懼,反而亮得駭人!如同燃燒到生命最后一刻的琥珀,里面翻騰著不屈的火焰、刻骨的仇恨和一種近乎神圣的決絕!

他猛地扯斷那根從不離身的金質(zhì)懷表鏈,將末端一個極其微小的膠卷塞入口中,毫不猶豫地仰頭咽下!同時,用盡全身最后的氣力,反手將身旁的鳳九皇猛地推向角落里一個散發(fā)著濃烈咸腥惡臭的腌魚木桶!

“進(jìn)去!數(shù)到三百再出來!”他的吼聲嘶啞、破碎,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兄長最后的命令與保護(hù)。

這是鳳九皇此生,聽到兄長最后的聲音。

他的身體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入冰冷的、散發(fā)著腐爛魚腥味的木桶之中。桶壁的粗糙木刺扎進(jìn)皮膚,濃烈的惡臭幾乎讓他窒息。他死死地蜷縮著,透過木桶板條間狹窄的縫隙,絕望地向外望去。

光柱下,那抹曾經(jīng)挺拔如松、掌控一切的身影,此刻在驟然響起的、如同爆豆般密集的彈雨中劇烈地顫抖!潔白的襯衣上,瞬間綻開無數(shù)朵刺目驚心的血花!那血花迅速蔓延、連接,染紅了半邊身軀。然而,就在身體即將倒下的瞬間,鳳五爺爆發(fā)出生命中最后的光華!

他手中不知何時已緊握著一把短匕,刀柄是祖?zhèn)鞯摹⑺^極足的翡翠!寒光一閃,帶著同歸于盡的慘烈決絕,精準(zhǔn)無比地捅進(jìn)了離他最近、正獰笑著撲上來的追兵的咽喉!滾燙的鮮血如同噴泉般激射而出,濺滿了他蒼白而染血的臉頰。

在身體徹底失去力量、向后倒下的最后一剎那,鳳九皇清晰地看到了兄長的臉。那張被血污和汗水覆蓋的臉上,嘴角竟微微向上彎起,勾勒出一個無比熟悉、無比溫暖的笑容——那笑容,與二十年前西關(guān)元宵燈會上,那個背著他、擠在熙攘人群里,指著漫天煙花興奮叫喊的少年郎,一模一樣!純凈、溫暖,帶著對弟弟毫無保留的寵溺。

時間,在那一刻凝固。

“咚!咚!咚!”

沉重的皮靴聲,帶著征服者的傲慢和劊子手的冷酷,碾過貨倉冰冷的水泥地,一步步逼近,最終停在了兄長倒斃其上的那只破舊木貨箱旁。靴底沾染的污泥和血跡,如同踐踏尊嚴(yán)的印章。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zhèn)鱽砹斯?jié)奏迥異的、帶著異國腔調(diào)的呼喝和皮靴聲——法國水兵和租界巡捕終于姍姍來遲。

木桶內(nèi),鳳九皇死死地蜷縮著,牙齒深深陷入下唇的軟肉,直到濃重的血腥味在口中彌漫,直到那疼痛變得麻木。他冰冷的手指,在黑暗中摸索著,緊緊地、緊緊地攥住了那半塊跌落在地、沾滿了兄長溫?zé)狨r血的玉佩。玉佩斷裂的茬口,深深硌進(jìn)他的掌心,如同命運(yùn)的烙印。

江風(fēng)嗚咽著,從破損的鐵門灌入,帶著遠(yuǎn)處太古倉傳來的、悠長而空洞的汽笛聲。那汽笛聲,幽幽地,竟與記憶深處五哥教他的那首西關(guān)童謠的調(diào)子,詭異地重疊在了一起。稚嫩的童音與死亡的汽笛,在濃得化不開的血腥與硝煙氣息中,絲絲縷縷地糾纏、凝結(jié),最終化作一團(tuán)沉甸甸的、冰冷入骨的、永不消散的霧靄,沉入靈魂的最深處。

三日后。

沙面島,法國領(lǐng)事館。厚重的橡木辦公桌上,一塵不染的墨水瓶旁,靜靜地躺著一份文件。紙張邊緣,浸染著已經(jīng)變成深褐色的、刺目的血跡。文件抬頭是:《中央銀行籌建草案》。

翻到第七頁。本該是闡述細(xì)則的空白處,沒有文字。唯有用尚未完全干涸的、深褐近黑的血,畫著一個圖案:一只線條簡練卻神韻非凡的朱雀,口中銜著一枚渾圓的玉環(huán)。筆觸間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悲愴與決絕——這正是鳳家錢莊傳承百年,用以驗(yàn)明正身、傳遞絕密信息的獨(dú)門密押符號。

窗外,渾濁的珠江依舊無言地流淌,裹挾著泥沙、浮萍和這個時代無盡的苦難。江面上,一艘懸掛著刺眼旭日旗的貨輪,正緩緩靠泊在碼頭。赤裸著上身的苦力們,喊著沉重的號子,將一個個巨大的木箱從船艙搬出。在那粗糙的木箱側(cè)面,隱約可見一個焦黑模糊、卻仍能辨認(rèn)出輪廓的烙印紋樣——那正是一輛福特t型車的殘骸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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