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城的春日,被一股人為制造的、近乎癲狂的喜慶氣氛所籠罩。
距離“新順王”登位大典的吉日愈發臨近,整座城市仿佛一個被強行披上華服的病人,竭盡全力地展示著一種虛弱的、不堪重負的“盛世”光景。
福王府及周邊主要街道,早已被裝點得花團錦簇。
大紅的綢緞從高高的門樓垂落,嶄新的“順”字王旗在風中獵獵作響,盡管那針腳略顯粗糙,染料也帶著新硎的刺鼻氣味。
工匠們日夜趕工,雕琢著玉璽的最后一刀,縫制著繁復的儀仗禮服。
牛金星麾下的禮官們,如同上了發條的傀儡,每日在銀安殿前反復排練著三跪九叩的登基大禮,那抑揚頓挫的贊唱聲和繁瑣刻板的動作,與這座宮殿曾經的血腥和如今的浮躁格格不入,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莊嚴假象。
街頭巷尾,奉命“與民同樂”的兵士們驅趕著面有菜色的百姓聚集在主要路口,等待著預備發放的、摻著麩皮的稀粥和偶爾擲出的幾枚劣質銅錢,以營造“萬民擁戴”的場面。
酒肆茶樓被各級將領和投機的士紳包下,猜拳行令、阿諛奉承之聲不絕于耳,仿佛天下已然太平,只剩下論功行賞、共享富貴。
在這片喧囂浮華的背后,軍工坊深處卻是一片異樣的沉寂。
蘇俊朗站在他那間堆滿圖紙和冰冷器械的屋子里,窗外傳來的鑼鼓喧天,在他聽來卻如同送葬的哀樂。
他手中緊握著一份墨跡未干的奏章,紙張因他指尖的用力而微微褶皺。
這已是他最后的嘗試,一份凝聚了他全部憂思、近乎絕望的諫言。
他深知,面對李自成已然鐵了心的稱王意志和牛金星等人的推波助瀾,當面陳詞已無可能,甚至可能招致更直接的厭惡。
他只能將所有的憂慮、所有的數據、所有血淋淋的現實,付諸文字,希望這白紙黑字能比逆耳的忠言多一些分量,能穿透那被虛榮和讒言包裹的壁壘,觸動李自成內心深處或許僅存的一絲理智。
奏章中,他摒棄了所有華麗的辭藻和迂回的策略,用最直白、最懇切的語言,詳細列舉了當前大順政權腳下,那些被“稱王”狂歡所掩蓋的、亟待解決的致命內政問題:
他提到了雖然繳獲福王府庫藏頗豐,但坐吃山空,糧食短缺的隱患已然顯現。
大軍數十萬坐守洛陽,每日消耗巨萬,周邊州縣經戰亂和拷掠后,民生凋敝,秋糧未收,春耕受阻,若不能盡快恢復生產、有效調度,一旦存糧耗盡,軍心民心動搖,后果不堪設想。
他指出了攻克洛陽后,以劉宗敏為首的部分將領居功自傲,軍紀明顯下滑。
劫掠擾民、酗酒斗毆、操練懈怠之事時有發生,昔日流動作戰時的嚴明紀律正在被驕奢淫逸腐蝕,長此以往,軍隊戰斗力將急劇下降,一旦遭遇強敵,恐有潰敗之險。
他還匯報了河南境內,并非鐵板一塊。
一些偏遠州縣和小股明軍殘部,見闖軍主力聚集洛陽忙于慶典,開始出現小規模的反撲和騷擾,雖未成氣候,卻如疥癬之疾,若不及時清剿震懾,恐成蔓延之勢,動搖統治根基。
他懇切地寫道,這些才是關系生死存亡的實際問題。
稱王虛名,不過錦上添花,甚至可能是招災引禍的幡旗。
當務之急,是暫緩稱王大典,將有限的資源、寶貴的精力,投入到鞏固根基、解決實患上來。
先安內,方可圖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