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回答,仿佛回到了許多年前,對著那個舉著烤糊蘑菇的小丫頭提要求。
“噗嗤——”
巧云突然破涕為笑。那笑容如同沖破厚重烏云的晨光,瞬間點亮了她哭得狼狽的小臉。她撐著手臂坐起身,動作間,散開的衣帶不小心勾住了床欄上精巧的金鉤。
這意外的一扯,使得本就松散的中衣徹底滑落,大片雪膩的肌膚在晨光中驟然晃過,晃得龍天心頭一跳,幾乎是狼狽地、迅速地偏過頭去。等他再聞聲轉過頭時,只看見妹妹已婷婷立在床邊,晨光勾勒著她纖細單薄的背影,逆著光,那身影單薄得如同一張隨時會被風吹走的剪紙,卻又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倔強。
“哥稍候片刻?!?/p>
她一邊整理著衣衫,一邊向門口走去。行至那扇精雕細琢的紫檀木門邊,她的腳步忽又頓住。纖纖玉指抬起,帶著無限眷戀與時光沉淀的重量,輕輕撫過門框內側那并排刻著的、深淺不一的數道劃痕——那是他們兄妹每年生辰日,必定要在此處量身高留下的印記。
一道比一道高,一道比一道深,刻下的不僅是成長的印記,更是相依為命的歲月。那些劃痕,如同無聲的誓言,見證了無數個春夏秋冬,也見證著此刻心照不宣的巨大恐懼。
吱呀——
木門被輕輕帶上,隔絕了內室。就在那門扉合攏的輕微聲響傳入耳中的剎那,龍天強撐的脊梁仿佛瞬間被抽空。他猛地蜷縮起身體,以一種極度缺乏安全感的、近乎胎兒的姿勢,將自己緊緊裹進尚帶著巧云體溫和淡淡茉莉香的錦被之中。
他死死咬住被角,牙齒深深嵌入柔軟的織物,全身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大顆大顆冰冷的汗珠,如同暴雨般頃刻浸透了貼身的、層疊的三重細紗衣。方才巧云伏在他頸間,用那種近乎絕望的平靜說出“不剩幾年”時,他分明聽見,自己胸腔里那顆強健搏動的心臟,發出了極其細微、卻清晰無比的——如同名貴薄胎瓷器,在極致壓力下悄然開裂的聲響。
他艱難地抬起頭,目光投向妝臺那面磨得光亮的銅鏡。鏡中映出一張毫無血色的臉,如同新糊的窗紙,只有左頰上那五道清晰的指痕,紅得刺目,艷如初凝的朱砂,烙印般刻在那里,無聲訴說著方才的激烈。龍天緩緩伸出手,指尖冰涼,虛虛地撫上自己的心口。
那里,除了那道正在“假痛”的新傷,更深的地方,還潛藏著一道更為隱秘、更為致命、連那神異的恢復之術也無法彌合的“傷勢”——那是長時間強行催動那禁忌秘術《共葬》之后,生命本源被無情抽取、燃燒所留下的枯竭與空洞,如同被白蟻蛀空的參天巨木,外表依舊偉岸,內里卻早已朽敗不堪,只待一陣足夠大的風,便會轟然倒塌。
窗紙上,清晰地映出了庭院中巧云的身影。她挽起了衣袖,露出兩截白生生的藕臂,正哼著一支不知名的小調,曲調輕快,甚至帶著幾分刻意為之的歡欣。她蹲在井臺邊的青石板上,認真地清洗著幾朵剛采下的新鮮蘑菇。
清澈的井水嘩嘩作響,她洗濯的剪影,隨著動作在茜紗窗上晃動,一顰一顧,一舉一動,被光線勾勒得清晰無比。那晃動的影子,投在茜紅的窗紗上,光影交錯,竟恍惚間如同一出古老皮影戲中,恩愛繾綣、正過著尋常煙火日子的才子佳人,充滿了不切實際的溫馨與安寧。
龍天死死盯著那窗紗上晃動的、哼著歌洗蘑菇的剪影,眼神空洞而復雜??戳嗽S久,久到仿佛要將那影子刻進骨髓。他忽然猛地將臉深深埋進錦被里——那正是巧云方才枕過的位置。清幽的茉莉發香,絲絲縷縷,固執地鉆入鼻端,那是她身上獨有的、陪伴了他整個少年時代的氣息。
在這片被熟悉氣息包裹的、短暫的黑暗與溫暖里,他無聲地翕動著干裂的嘴唇,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靈魂深處擠出的血沫,帶著無盡的悲涼與深沉的憐惜:
“傻丫頭啊……”
“我哪里…又怎么可能…活得過三十……”
更深的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他閉上眼,那窗紗上溫馨的剪影在黑暗中破碎。
“照這個勢頭……罷了……”
他猛地睜開眼,那眼中最后一絲軟弱被一種近乎冷酷的決絕取代,如同寒潭沉冰,“該動身了。否則……昨夜那一刀,豈不白挨了?”
這最后一句低語,輕得像嘆息,卻帶著千鈞的重量,沉甸甸地墜落在還殘留著茉莉香氣的錦被深處,再無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