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不要!那輛車的渦輪增壓器父親說過有隱患!他……”龍天目眥欲裂,撲過去死死攥住母親那輛車的車門把手,嘶吼聲帶著泣血的絕望。
龍母已經旋開了那鎏金打造的點火開關。引擎發出一聲沉悶的啟動轟鳴。她轉過頭,臉上竟浮現出一個極其平靜、甚至帶著一絲寬慰的笑容。那笑容,如同被歲月摩挲得溫潤的古玉,眼角細密的紋路里,沉淀著三十年風雨也無法磨滅的堅韌與溫柔。
“傻孩子……”她的聲音很輕,卻清晰地穿透了引擎的噪音,“你爹改裝的……真正的逃生艙……在你那輛車的座位下……”她頓了頓,目光似乎穿透了時空,落在龍天臉上,帶著無盡的眷戀,“記得……七歲那年……你解不開那個九連環……是躲在這車底下……哭著睡著的嗎?”
車窗外,追兵沉重的皮靴,已經踏碎了車行入口處最后一塊完好的玻璃。碎裂的脆響,如同死亡倒計時的秒針,敲打在人心上。
龍母最后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一眼后視鏡。鏡中,少年沾滿血污的臉龐上,那幾縷刺眼的銀絲,與他烏黑的發絲凌亂地糾纏在一起。這黑白交織的景象,像極了當年龍父在繪制那臺蒸汽機車核心動力圖紙時,用炭筆在宣紙上描繪的、象征強大磁場的、密集交錯的磁感線——神秘、強大,卻充滿了未知的撕裂感。
“走——?。?!”
一聲耗盡生命的嘶喊,伴隨著右腳將油門狠狠踩到底的決絕!右邊那輛缺角螭吻的福特車,發出困獸般的咆哮,猛地撞碎了車行側面巨大的、描繪著飛天仙女的彩繪玻璃窗!車身裹挾著漫天晶瑩的彩色玻璃碎片,如同一顆黑色的流星,決絕地沖入了外面更加深沉的夜色!
幾乎是同時,車載留聲機竟自動開啟,古老的唱片旋轉,流淌出程派青衣那幽咽婉轉、如泣如訴的《鎖麟囊》唱腔:“一霎時把七情俱已昧盡……”這凄美的旋律,瞬間被車窗外追兵射來的白磷彈那刺眼奪目的爆炸光芒和震耳欲聾的轟鳴徹底撕裂、吞噬!凄美的唱詞與毀滅的爆炸聲,在渾濁的珠江岸邊,交織成一首天地同悲的血色挽歌!
龍天像被抽走了所有骨頭,重重跌回屬于自己的那輛福特車的駕駛座。車廂內彌漫著濃重的機油味、皮革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仿佛來自遙遠記憶的檀香氣息。巨大的悲傷和無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他的手無意識地滑過座椅縫隙,指尖卻意外地觸碰到了一個冰冷、圓潤、帶著童年記憶觸感的硬物。
他顫抖著將它掏了出來——一個紅漆斑駁的撥浪鼓!鼓柄光滑,鼓面蒙皮陳舊,邊緣處,赫然殘留著幾個細小的、清晰的牙印!這是他百日宴上最心愛的玩物!時光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車行后墻傳來沉悶的撞擊聲和磚石碎裂的巨響!他這輛車的引擎,在母親啟動自身車輛的同時,似乎也被某種聯動的機關喚醒,發出低沉的轟鳴。福特車如同蘇醒的獵豹,猛地撞破了車行厚重的后墻,沖入一條狹窄的背街!
在車身沖破阻礙、碎石紛飛的瞬間,龍天猛地回頭,透過破碎不堪的后窗玻璃望去——只見母親駕駛的那輛黑色福特,如同一支射向地獄的利箭,正決絕地引領著身后如狼似虎的追兵車隊,朝著遠處那座斷裂的、如同巨獸殘骸般橫亙在江面上的廢棄鐵橋疾馳而去!車尾那兩盞昏黃的光芒,在濃得化不開的江霧中,如同寒風中搖曳的、隨時會熄滅的殘燭,孤獨而悲壯地明滅著。
“轟——?。。。?!”
一道比之前任何一次爆炸都要猛烈、都要耀眼的赤紅色火柱,在斷橋的方向沖天而起!瞬間將半邊夜空染成了煉獄般的、粘稠欲滴的血紅!熾烈的光芒甚至短暫地照亮了龍天所在的這條背街,將他慘白的臉映得如同鬼魅。
爆炸的轟鳴如同喪鐘,在龍天靈魂深處炸響。他死死咬住下唇,腥甜的血液在口腔中彌漫,強忍著不讓自己發出聲音,蜷縮著身體,滾入英租界那散發著濃烈惡臭、污穢不堪的排污渠深處。黏稠冰冷的污水瞬間包裹了他。
就在火光將夜空染成血色的那一刻,他仿佛看見母親最后披在肩上的那件雪白的狐裘,在焚盡一切的烈焰中,如同無數只被火焰灼傷的灰蝶,凄美地、無聲地綻放,然后瞬間化為灰燼。一枚翠綠欲滴、圓潤光滑的翡翠珠子,帶著灼熱的高溫,如同流星般劃過混亂的夜空,不偏不倚,精準地墜落入他因驚駭而微微張開的掌心!
珠子滾燙,幾乎灼傷他的皮膚。遠處,清晰地傳來追兵沉重的皮靴,毫不留情地碾過街面散落的、不知是人還是建筑殘骸的骨殖時,發出的令人牙酸的“咔嚓”脆響。這聲音,像一把冰冷的銼刀,狠狠銼磨著他瀕臨崩潰的神經。
他忽然想起了那個久遠的雪夜。溫暖的炭火盆旁,父親握著他稚嫩的手,用炭筆在粗糙的草紙上推演著深奧的黎曼猜想,那些扭曲的符號如同神秘的天書。
窗外,母親披著厚厚的斗篷,站在廊下,仰頭看著他放飛的風箏越飛越高,然后,她微笑著,拿起剪刀,輕輕剪斷了那根細細的風箏線……風箏瞬間被呼嘯的北風卷走,消失在茫茫雪幕之中。那一刻的失落與此刻的絕望,跨越時空,在此刻完美地重疊。
暗渠盡頭,一道慘淡的月光從縫隙中漏下,像一道斜斜劃在黑暗幕布上的、冰冷的傷口。龍天顫抖著,將母親用生命送出的最后一枚翡翠珠子湊到嘴邊。他用牙齒,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狠勁,狠狠咬向那堅硬溫潤的翡翠!
“咔噠!”
一聲輕微的脆響,珠子應聲裂開一條細縫。里面,掉出半張折疊得極其精巧的、泛著特殊油光的紙張——那是中央銀行金庫的絕密結構圖紙!圖紙的背面,一行娟秀靈動、卻力透紙背的簪花小楷,清晰地寫著他的生辰八字!
“呵……呵呵……”龍天看著手中的圖紙和八字,先是低低地笑了起來,肩膀無聲地聳動。那笑聲越來越大,越來越癲狂,在狹窄、惡臭的排污渠里撞出空洞而絕望的回響!笑聲驚起了渠壁腐肉間啃噬的綠頭蒼蠅,嗡嗡地亂飛亂撞。
原來如此!原來那些耗費心血、窮盡智力的精妙推演,那些試圖堪破天機、計算生死的繁復公式,在命運這雙翻云覆雨手面前,是如此的可笑而脆弱!它們終究抵不過……抵不過母親在他尚在襁褓之中,就溫柔地系在他手腕上,祈愿他長命百歲的那根早已褪色磨損的、紅絲線編織的長命縷!
渾濁的江面上,飄來悠長而空洞的汽笛聲,如同巨獸垂死的哀鳴。這聲音,混雜著身后越來越近的、追兵狼犬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狂吠聲,如同附骨之蛆,緊緊纏繞著他。福特t型車引擎那曾經代表希望的聲音,此刻在江岸的廢墟間,只剩下嘶啞、破碎、如同垂死掙扎般的喘息。
龍天的手指,死死地、仿佛要摳進鋼鐵里一般,攥緊了面前這輛傷痕累累的福特t型車冰冷的方向盤。皮革的紋理硌著掌心,帶來一絲微不足道的真實感。
冰冷的月光,從被子彈和爆炸撕裂成蛛網般裂紋的車窗縫隙中漏進來,如同一把把無情的刻刀,將他凌亂的發絲切割、分裂成一縷縷黑白交錯、糾纏不清的殘局。
那景象,就像有人將一件宣德年間的稀世青花瓷狠狠砸碎,又將那些鋒利冰冷的、帶著冰裂紋的碎瓷片,一根根、一片片,生生地嵌進了他年輕的頭顱之中!
后視鏡早已布滿裂痕,映出的影像支離破碎。幾縷刺眼的銀絲,被未干涸的血跡黏在他汗濕的脖頸上,其余的烏發則如同被驚擾的鴉群羽毛,凌亂地、倔強地支棱著,發梢在月光下泛著一種雪融前的、死寂的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