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天的右手食指,極其隨意地在那顆價值連城的東珠表面,輕輕一彈。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如同無形的漣漪擴散,震得每個人耳膜微微一麻,心頭沒來由地一緊。廳內,霎時落針可聞,只剩下粗重的呼吸聲。
龍天緩緩抬起了眼。那雙眼眸,不再是少年人的清澈,而是深潭寒冰,映著中央“觀星臺”水晶沙盤折射的億萬星芒,冰冷地掃過臺下每一張臉。他的目光首先落在叫囂最兇的錢大衛身上。
“錢大衛,‘海龍’、‘云龍’雙輪,賬面注冊噸位八千擔,實載一萬二千擔,超載率恒定50%。”
龍天的聲音平靜無波,如同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事實,卻字字清晰,敲打在死寂的空氣中。“保險費按八千擔繳納,年省保費四萬三千鷹洋。風險評估報告由‘安泰’保險代理行出具,該行與你個人有隱性股權關聯,保費回扣年計八千鷹洋。”
錢大衛臉上的得意瞬間凝固,血色褪盡。
龍天語速平穩,繼續解剖:“上月十七,‘云龍號’自橫濱返滬,載東洋百貨及生銅一萬四千擔(超載75%),于臺海遭遇七級風浪,右舷進水。若非輪機長冒險搶灘澎湖淺礁,早已船貨盡沒。
若沉,超載部分貨物保險公司拒賠,損失貨值八十二萬鷹洋,船值十五萬鷹洋,船員撫恤不下五萬。風險敞口(risk
exposure)高達百萬之巨!”
他微微一頓,聲音陡然轉冷:
“此等經營,非能力,實乃賭徒行徑!風險收益比(risk-reward
ratio)低劣至1:1。5!遠低于行業安全基準線1:3!賭的,無非是風平浪靜,是老天爺開眼。你,在拿龍家資產,玩俄羅斯輪盤賭。”
冰冷的結論如同判決,錢大衛面如死灰,踉蹌后退,撞在身后人身上,引來一陣壓抑的驚呼。
龍天目光轉向沈萬金,這位絲綢巨商臉色已然發青。“沈萬金,蘇杭‘錦云莊’,庫中上等湖絲,賬面存七萬八千匹。然,上月江浙春蠶遭微粒子病,春繭減產三成,絲價應聲而漲,湖絲每擔現銀一百八十兩。值此良機。”
龍天嘴角勾起一絲極淡的弧度,帶著洞穿一切的嘲諷,“你非但未惜售抬價,反以每擔一百五十五兩,低于市價一成四,拋售庫存陳絲三萬匹予英商怡和洋行。此舉反常,必有妖。”
沈萬金喉結滾動,強作鎮定:“此乃…盤活資金,優化庫存…”
“優化庫存?”龍天打斷他,聲音陡然銳利如刀,“你與日本三井物產于三月前秘密簽訂期貨契約!約定本年十月,以現價九成五,即每擔一百七十一兩,交割生絲二十萬擔!彼時你判斷絲價平穩或略跌,可賺期現差價及三井預付定金之周轉利!然,”
他聲音陡然拔高,如同驚雷。
“上月十五,倫敦生絲交易所因印度絲產量暴增及法蘭西需求驟減,主力合約暴跌兩成!三井契約,由套利工具瞬成絞索!你賬面浮虧已逾一百七十萬鷹洋!拋售怡和,實為拆東墻補西墻,緊急套現填補保證金窟窿!此乃投機失敗,流動性危機(liquidity
crisis)!何來優化?!”
每一句話,每一個數據,都像一記重錘砸在沈萬金心口!他精心掩蓋的傷疤被無情撕開,鮮血淋漓!他渾身顫抖,指著龍天,嘴唇哆嗦著:“你…你血口噴人!有何憑證?!”
“憑證?”龍天冷笑,手指在“觀星臺”沙盤蘇杭區域一點,一枚代表“錦云莊”的珍珠旁立刻浮現出細密的金色絲線,連接至上海某處,“你與三井契約,經‘通匯’錢莊背書,分三筆存放于匯豐銀行保險箱丙字七號、九號、十一號。契約副本及保證金劃轉記錄,此刻就在總賬房暗柜《丙辰密檔》第七卷!需我命人取來,當眾宣讀么?”
沈萬金如遭雷擊,眼前一黑,若非旁人攙扶,幾乎癱軟在地。
龍天不再看他,目光如鷹隼般掃過全場,最終定格在臉色鐵青的趙黑塔身上。“趙黑塔,關東‘參王莊’,賬面存五年以上野山參八千斤,估值紋銀一百二十萬兩。然,”
他聲音陡然轉厲,“爾等勾結吉林‘永濟堂’、奉天‘寶元號’,謊報參場遭百年不遇‘銹腐病’,散布‘參王絕種’謠言!暗中囤積居奇,實際庫存一萬三千斤!此乃操縱市場(market
manipulation),哄抬物價!短期可獲暴利,然敗壞商譽,終致反噬!”
他手指在沙盤關東區域重重一劃,代表“參王莊”的珍珠光芒驟暗,連接其的幾條商路金線瞬間斷裂、黯淡。“去歲八月,‘同仁堂’、‘鶴年堂’等北方十七家大藥行聯合聲明,斷供龍家旗下‘濟世’藥行三月!致‘濟世’損失客源七成,賬面虧損四十五萬兩!渠道崩壞之代價,豈是囤積所得暴利可補?!”
趙黑塔額頭青筋暴跳,虬髯怒張,拳頭捏得咯咯作響,卻一個字也反駁不出。龍天揭露的,是關東參行心照不宣的“潛規則”,更是他賴以生存的命脈!
風暴并未停歇。龍天如同一位冷酷而精準的外科醫生,手持名為“數據”與“邏輯”的手術刀,在龍家龐大而臃腫的產業肌體上,進行著令人窒息的解剖。他的思維如同超頻運轉的精密機械,在浩瀚的數據流與復雜的商業邏輯中穿梭自如,每一個問題都直指核心,每一個決策都伴隨著詳實的數據推演和清晰的金融邏輯。
“云南錫礦,礦脈延伸安南,光緒二十年法文契約第三款附加條款明文規定:年開采量超出核定基準三成者,需額外支付安南總督府紅利,按超出部分產值計百分之十五!”龍天的手指在水晶沙盤上劃過滇南至安南的礦脈金線。
“爾等為搶工完成對德商‘克虜伯’的軍火原料訂單,私擴產能三成五!此筆額外支出,年計三十萬法郎!折合鷹洋四十二萬!為何隱匿不報?礦務年報將此支出混入‘地方捐輸’,意圖瞞天過海?!”
負責滇南礦務的管事面無人色,瑟瑟發抖。